2016年7月16日 星期六

You See L.A.─ 美國UCLA交換學生心得分享

作者:蔡佳曄

  當初會選擇申請交換學生,有一部份是因為我想過未來要在美國讀心理研究所,當時我心中想著,交換學生的經歷可以讓我提早適應美國的語言文化和學習環境等,並且讓我在申請美國研究所時更有競爭力,我在修課、研究、實習上的確都付出相當的心力,但我發現,真正使這段交換生涯完整的,對我而言,並不單是學術成就上的追求,而是在當地與人們產生連結、了解人們的生活習慣與價值、聆聽他們的故事,並且在當地的社區進行探索,因為這些,我的交換生活有許多意料之外的驚喜,當然也體會到很多前所未有的衝擊與低潮,在起起伏伏之間,心中產生很多深層的內在對話,也對於生命的可能性有更多想像,包括對於多元文化價值的尊重、未來讓社會變得更好的方式、以及更願意敞開心胸理解他人的生命經驗等等。

UCLA 校園生活:豐富而忙碌的學習環境
  UCLA 相當吸引我的是活潑的校園氣氛,許多學生不僅在課程與研究上相當認真,也很積極去找實習、銜接未來職場,校園的社團活動、運動校隊都相當蓬勃發展,校內也經常有音樂會、展覽、電影放映、演講等大大小小的活動,是一個相當 work hard & play hard 的地方!
  我在UCLA心理系選修的課程有個特色是,他們會結合相關領域(例如社工、醫學、公衛、法律)的知識,在課堂上常會提到在地的社會文化脈絡,並將心理學應用在實際生活中,而不只是純粹的理論導向,例如我修過一門 Global Mental Health ,是由一位精神科醫師授課,她本身在印尼參與過南亞大海嘯後的心理支持計畫,這門課探討許多開發中與已開發國家的心理健康政策與實務,以及外界人士如何與當地人士合作、運用當地資源改善人們的心理健康。還有像是另一門課Psychology and Law ,將心理學運用在司法系統中,例如神經功能異常、家庭破碎、經濟衰退等因素如何導致犯罪;怎麼樣的詢問方式才不會扭曲當事人的記憶;美國社會如何處理犯罪問題等等,透過在實務界工作的警察、法官、心理師、偵探的分享,這門課也使我更了解洛杉磯當地的犯罪議題。
  這裡也提供相當豐富的研究和實習機會,我這一學年在心理系的 Culture and Anxiety Lab 擔任研究助理,老師的研究主要關心兒童焦慮,以及了解少數族裔和偏鄉族群的心理健康需求,並改善他們的心理健康。這一年我們進行的研究計畫,是關於學校、家庭和社區環境如何影響偏鄉地區拉丁裔青少年壓力、憂鬱與焦慮,經過這年在實驗室的學習,我覺得自己對於改善青少年的情緒困擾感到更有興趣,也對於美國多樣的族裔文化有更多認識,甚至挑戰了在電話中對美國青少年做臨床訪談的重責大任,雖然相當一開始相當緊張,但最後卻成為非常寶貴的學習經驗!
  UCLA 是一間校風自由開放、鼓勵學生接觸多元社會議題的學校,校園裡經常會有各式的演講、討論會、電影放映、戲劇表演,每次參與之後總是感到視野變得更寬廣了,例如之前曾經看過一齣叫做 Vagina Monologue 的舞台表演,劇本是在劇作家訪談 100 位女性「請談談你對你的陰道的看法」後創作出來,繞過社會的壓抑與敵視,展現出以女性角度敘說的身體經驗與生命經驗,看完這齣劇以後我才了解美國的性別平權運動其實仍然在進行中。另外一次印象深刻的經驗是與在 non-violent social movement 這門課的同學參與五月一日勞動節在 Downtown LA 的遊行,相當多的勞工與移民者聚集在街上,表達他們對於低薪資、歧視、人權剝奪的不滿,人們呼喊著 "No justice, no peace" ,在美國繁榮富庶的表象背後,其實有相當多人仍然生活在經濟壓力與恐懼當中。不過,在社會上瀰漫著一股無力感的同時,也有相當多的組織致力於為人們發聲、帶來資源,並且努力實現社會正義。

L.A.:一座充滿活力與刺激的城市
  UCLA的所在城市是南加州的洛杉磯,這裡是全美第二大的城市,以電影、時尚、音樂產業而聞名,從校園出發,沿著 Sunset Blvd. 往東前進,很快便可以抵達知名的 Beverly HillsHollywood 等區域,沿途上可以看見許多唱片公司、高級飯店、購物中心、live music bar 等等,而由學校向西搭乘Big Blue Bus 的公車路線,大約40分鐘就可以到達 Santa MonicaVenice等濱海城鎮,在那裏享受海風吹拂、欣賞美麗的日落與絢爛的天空顏色,令人感到心曠神怡。同時,這座城市也林立著800座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美術館與藝廊,UCLA本身就有 Fowler Hammer 兩座美術館,而喜愛藝術與文化刺激的人更不能錯過 Getty CenterLACMANatural History Museum。這裡也充滿各種規模的音樂會、演唱會,Walt Disney Concert HallHollywood BallSunset Blvd. live house,都是相當適合音樂愛好者的地方。
  洛杉磯的另一項特色就是多元的族裔組成,許多移民前來這座城市尋求機會、為更好的生活奮鬥,這裡有很多的移民社區像是 KoreatownLittle TokyoThai townLittle ArmeniaChinatownOlvera StreetLittle Ethiopia 等,我在學校認識的美國同學,有一半以上是來自拉丁裔、非裔、亞裔或是中東的移民家庭,他們的父母在其他國家出生,而他們自己則是家族中第一代在美國出生的。能夠和背景如此多樣的人們互動、了解不同的國家文化,是一件很令人興奮的事,而這裡的人已經相當習慣各種面孔及文化,因此我的「外國身分」便不會相當凸顯。

文化衝擊的經驗
  來到美國展開新的生活以前,我一直都有一些期待,比方跟美國人當朋友,一起閒聊、閒逛、讀書,分享彼此的生活經驗,或爭取在學術上的機會(像是實習和實驗室),或是自由自在的探索新的城市,以前我不太能理解有些人曾跟我說過的「跟美國人當朋友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會有很大的文化隔閡要克服」或是「洛杉磯不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我總是很樂觀的相信正面的事情會發生,直到剛到那裏,遇到一些期望和事實的落差,沮喪、困惑、焦慮、生氣、孤獨的感覺,開始變成經常陪伴我的「朋友」。
  剛去的時候,還很不習慣全英文的環境,跟美國人吃飯的時候,有時我不能了解對話內容,大家講話都很快,而且,大家花比較多時間在談論自己、總是會用很大的音量和表情肢體吸引他人注意,而很少主動談論自己的我,有時就變得很沒有存在感。
  學期初時,的確認識了一些很酷的朋友,他們人很親切友善,我跟他們也很聊得來,甚至我們也會聊到以後可以一起出去玩之類的計劃,我當時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一個自己所屬於的團體了,但我後來發現,到了學期中大家越來越忙,邀約朋友一起吃飯逛街也不再那麼順利,感覺每個人都好忙碌、好像沒有人想為我停留,之前提到的出去玩的計畫,好像也只是說說而已。美國的人際關係,好像沒有在台灣那麼緊密,以前以為自己很獨立,但我的獨立對於美國的校園來講,好像還不夠。
  有時候,感覺在跟美國人相處時,「自我中心」的人比例好像比較高一點。比方說,做分組報告的時候,我跟兩個美國白人女生同組,我們各自需要訪問自己的家族成員,我在約定的時間前拚死拚活用skype訪問完我的四位家人,結果到了約定要討論的時間,他們兩個只跟我說「我們決定把討論時間移到下禮拜三,因為我們還沒有訪問完」然後就大喇喇的走了,我覺得移時間不是不行,但是他們講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歉意也沒有,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也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感覺不是很被尊重。
  UCLA的校園就跟美國的社會一樣,是高度競爭的,而對於具有語言和文化隔閡的我,又是更大的挑戰。從暑假到剛開學的三個月以來,我經過四五次的冷處理或拒絕以後才得到加入實驗室的機會,有時已經盡了全力,也經歷兩個禮拜等待的焦慮,但得到的結果卻是沒有錄取,當下的心情真的很失落。後來終於好不容易加入實驗室,但剛開始的時候,感覺自己並沒有貢獻很多,美國學生很會積極接下事情、提出意見,但我在接事情前總是戒慎恐懼,或是在臨時討論事情時不知道該提出什麼意見。
   除了人際關係和學術以外,以前會想像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這個城市探索,隨意的跳上公車與地鐵,一個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或是和當地人士開啟對話,彼此分享不同背景的生活經驗。但後來發現洛杉磯表面光鮮亮麗,實際上卻是藏汙納垢。我去的前兩個月就有一些不好的經歷,比方說在公車上被坐在旁邊的陌生中年男子騷擾;在冷清陰暗的地鐵站內,一個精神異常、衣衫不整的人在我旁邊咆哮;進到某些社區的時候,看到整個區域的街道與建築物破爛不堪,路上充斥著垃圾與腐臭味,路邊有相當多的遊民,有的看起來愁容滿面,有的則看起來有精神上的問題。經歷這些以後,我沒有辦法再很信任周遭的環境,對陌生人也產生更多懷疑的態度。

努力適應的過程
  這些文化衝擊的經驗,使我開始調整自己的期望,學習掌握美國生活的節奏,講話跟待人處事的方式也變得比較「美國化」一點。為了克服語言的困難,我遇到不懂的字就會問美國朋友或查字典(如果你去美國,urban dictionary 會變成你的好朋友),然後會把新學到的字記在電腦檔案或筆記本裡,有些字在美國很常接觸到,久而久之就變成自己很自然可以運用的語彙了。
  在跟人談話的時候,我開始也去學習吸引別人的注意,會多主動跟別人分享自己的事情,原本平板的語氣也多了很多的音調起伏變化,加上誇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另外我也開始仿效美國人常「表現正向」的習慣,比方在跟人互相問候的時候,一定都會很有精神的用I am good回答對方、跟人道別的時候常講It was nice meeting you! Have a good one!Have fun! 等等用語。而知道美國人比較需要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會把「任務」排在比「關係」還前面的順序時,我主動邀約他們的頻率就變得比較低,也變得比較能接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做事。
     對於高度競爭的學習環境,我相信「勤能補拙」。所以我花更多的時間在實驗室裡做事,把電話聯絡研究參與者的講稿一次又一次的拿出來練習、苦讀DSM和變態心理學課本以準備臨床訪談。寒假前找實習機會時,我也在履歷跟求職信下了一番功夫,求職信裡面的語氣變得比較有自信、強調自己的能力跟經驗,而不是只有表現願意虛心學習。
  我的努力,好像真的有得到一些成果。到了美國的第三個月,有一段兩個星期的寒假,獨自在其他陌生的城市旅行時,我能跟在各地遇到的陌生人侃侃而談,發現英語對我來說已經漸漸從危機變成契機。加入實驗室的第二個學期,我感覺自己的努力有被大家認可,也更勇於接下任務、對實驗室做出更多的貢獻。
  只是,適應的過程並不是直線式的漸入佳境,而是一個起起伏伏的過程,有段時間,表面上好像更融入了美國的環境,但後來卻發現自己外在的樣子,跟內心真實的價值觀是不一致的,會有一些衝突感出現。比方說對於「談論自己、吸引別人注意」這件事情,我並不是感到很自在;明明心情不怎麼好,卻還是會在別人問候時說I am good,就會覺得好像在這個非常強調正向的社會中,不能坦誠的展現自己的脆弱;還有,雖然生活方式變得更獨立了,但還是很希望身邊能有可以信任、可以聊心事、可以依賴的朋友,有一個自己所「屬於」的地方。
  在美國生活的這段期間,英文聽力和口說是進步滿多的,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跟母語人士一樣好,有時講話還是會卡、文法弄錯、或是找不到適切的詞來表達想法,用英文的思考速度也沒有美國人快,或是別人咬字稍有含糊不清,我就會很難理解他們的意思。20年的語言文化的鴻溝,並不是幾個月的努力就可以跨越的。

原來我並不孤單-「少數族裔」在「主流社會」求生存的故事
  不過,漸漸的,我發現這些文化衝擊的經驗、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經驗,在很多少數族裔社群或是移民者當中,是相當正常而且普遍的。透過接觸關於文化心理學的課程、了解實驗室中有關少數族裔心理健康的研究、與來自移民背景的人談話、以及探索各個移民社區,我好像能更理解為什麼我會有這些不自在感,也更能接納自己的不適應。我在他們的故事當中很深切的找到共鳴,這群人們翻山越嶺、飄洋過海來到美國-一個全新的國度,也許是因為祖國環境的苛刻,他們來這裡尋找更好的生活與更多的機會,卻發現一切並沒有那麼容易,不熟悉的語言和文化、完全陌生的環境,才是一連串艱辛挑戰的開始。
     之前在洛杉磯的Japanese American National Museum裡面,認識到美國當中的日本移民歷史,從19世紀中期開始,有不少日本人懷著追尋富庶生活的夢想,離開生活困頓的家鄉,橫越太平洋,來到夏威夷或美國西岸尋找機會,他們多半是從事甘蔗種植、建築工、開採金礦等等的工作,來到美國才發現一切並不如當初想像的美好,他們受到上層白人的剝削,付出相當多的勞力和時間,卻只能領取微薄的薪水,語言隔閡以及種族歧視也使他們的生活備受壓力,甚至到了二戰期間,美國社會對日本人是很有敵意的,當時在美國的日本人被強迫送往集中營,許多日本家庭與日本社區被硬生生的拆散並遷移,使這些人失去與自身文化與語言的連結,也造成很多日裔美國人在二戰期間的創傷記憶。
     我在實驗室認識一位來自墨西哥的同學,他一個人來到美國求學,在美國也不過五年的時間。他說墨西哥並不是一個能讓人們安居樂業的地方,政府貪汙腐敗、人們賺錢不容易,而且很多地方的犯罪活動很猖狂,環境中充滿危險。他希望能夠在比較穩定的美國找到工作,但他來美國的這幾年,生活也是過得相當辛苦,他家幾乎沒有給他任何經濟上的支持,除了負擔一般學生都會有的繁重課業壓力,他所有的生活開銷都要靠自己打工賺得,有時候會有一餐沒一餐,生活中的一些意外(例如東西被偷走)也會帶給他很大的經濟壓力,在甚至他之前明明已經申請到很好的研究所,卻因為經濟困難而暫時放棄就讀。後來我也多去了解拉丁裔美國人的生活情形,發現不少的拉丁裔人口活在貧困當中,語言的隔閡(他們母語多半是西班牙語)也對他們的工作機會和醫療資源有很多限制,文化背景強調家庭和群體性的他們,要融入強調競爭與個人主義的美國社會,也會感受不少壓力。
     這些與主流文化的衝突其實不只存在來自移民背景的拉丁裔和亞裔族群中,也存在於擁有很多歷史傷痕的印地安人與黑人族群裡。在某一門課的reading,我讀到一位美國印地安人寫的童年回憶,他提到在去小學以前,受到祖母很多照顧,部落裡面的人們有很緊密的連結,並且很強調人跟自然和諧共存,泥土砌成的房子、溫暖的火光與太陽、祭神儀式中的歌舞,都讓他感到快樂與平靜,但當他開始上了小學,進入一個白人主導的環境以後,他不能用族語跟學校的老師和小孩交談,而因為英語講的不順的關係,老師便認為他不是很聰明,他也覺得學校裡面人造的光線與直角的牆壁,使他感到相當冰冷疏離,因為親近自然而沾染的泥土,被學校的老師和同學視為是骯髒的,「為了融入白人的世界,我只好放棄一部份的自己」看到這裡時我不禁覺得心有戚戚焉。
     美國白人對於黑人的種族歧視已經沒有以往那麼明顯,但是不平等的情況仍然是很嚴重的。種族隔離在現在的美國依然很普遍,在以黑人為主的社區中,人們生病時並沒有好的醫院可以就診,學校不是招不到好老師就是倒閉,很多青少年放棄自己的學習而加入幫派或犯罪活動,工作機會也相當有限,犯罪率、失業跟貧窮人口的比例都比白人社區還要高,在美國,也常常有白人警察誤殺黑人的事件發生,黑人文化和用語也被主流社會視為是不入流的、粗鄙的,他們仍然是被「主流」所排擠的一群。
  不同膚色與面孔的人,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來到這片土地,但在美國,少數族裔或是移民會面對相當多困難的議題,融入主流文化的壓力、感到孤立、缺乏資源、種族歧視、社會在經濟、教育和醫療的不平等現象…,來到美國,真的不是只有追求夢想、追求機會那麼簡單。

對於文化差異的深刻體驗,使我更願意理解「人類經驗的多樣性」
  UCLA位在種族文化多元的LA,學校當中有相當多的老師的研究方向,是關於跟多元族群有關的社會正義、文化心理學議題,透過一些在這裡的心理學課程,我更有機會了解美國與亞洲文化的差異,或是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文化的差異,也更能理解並接納「與美國主流價值不合的自己」,同時接納跟我擁有不同成長經驗的人的想法。在一些課程如「亞裔美國人性格與心理健康」、「文化與人類發展」,以及我加入的「文化與焦慮實驗室」老師指定我們看的論文當中,我得以更深入的知道人們的文化價值和習慣從哪裡來,又怎麼變成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份。
  從一個人還是小孩的時候,不同文化背景的大人就已經開始用不同的方式塑造小孩的發展。在強調獨立、自主等個人主義價值的美國,嬰兒從小跟照顧者的距離就會比較「遠」,他們把嬰兒放在嬰兒推車、嬰兒床裡,而非把嬰兒放在母親的襁褓中、也不跟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因為嬰兒要有自己的空間,有些人會運用監視器、監聽器讓照顧者監測嬰兒的狀況,這樣照顧者就不用隨時待在嬰兒的身邊,而至少可以去樓下煮個菜、在別的房間打掃看書等等,從嬰兒一歲左右開始,嬰兒就會跟父母分房睡,有時甚至嬰兒哭了也不一定要去抱他、安慰他,因為要讓他學會自己安撫自己的情緒。他們會幫嬰兒買一些嬰兒躺著就可以玩的玩具並懸吊在嬰兒床上方,這樣大人就不用花那麼多時間陪嬰兒玩,因為嬰兒被訓練成可以自己玩。
  到了小孩大概兩歲左右,父母會讓他們自己拿餐具餵食自己、小孩想吃什麼餐桌上的什麼食物就讓他自己拿,玩玩具的時候,大部分是依照小孩的意志,決定他自己現在想拿面前哪一個玩具,而不是由父母挑選玩具送到小孩面前,在戶外,我常常看到很多美國父母給兒童自由探索的機會,他們可能會讓四五歲的小孩自由自在地爬上爬下,而非一直採取保護、警告危險的方式對待他們,他們也覺得讓小孩偶爾受一點小傷不是壞事,因為小孩能學會自己爬起來、會從錯誤中學習。
  很多人可能從小時候就有搬家到不同地方的經驗,有些人習慣隔沒幾年就搬一次家,親戚不住在附近,周圍也常常是不認識的鄰居,相較於有親族觀念、強調地緣關係的傳統亞洲文化,美國社會流動性是很高的,尤其在洛杉磯這樣的大城市更是如此。學校的體制也使他們很習慣高度流動的人際關係,美國人從國中開始就是跑班制,不會像台灣跟同一群人一起整天待在固定的教室裡面,而在大學裏面,他們也沒有同一個系的人是一個群體的概念,每個人都各自修自己的課,也不會像台灣有迎新或宿營、系學會的活動、或是直屬家聚等等。不僅是學校的課堂,美國常見的party或是商業社交場合,也都充斥著快速流動的關係,遇到一個人,可能多半不會再有第二次碰面的機會。在這樣的社會氛圍裡,人們對於彼此並不會產生很強烈的依附,即使是在愛情關係中的兩人,也都不會在情感上太依賴對方,因為人們多少相信他們終究是會離開對方的。
  身邊充滿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社會又如此強調競爭和成就,如果要得到機會,就必須很快速的讓別人注意到自己、並讓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因為周遭的人跟你沒有很深的關係、不了解你,所以你若有什麼需求和想法,就要自己說出來。美國人對表達和自信的重視可以從很多地方看出來,他們從小就常被鼓勵表達自己的想法、平常也看著身邊的成人做出豐富的口語和肢體表達,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看到大家搶著在講自己的經驗、試圖當大家目光的焦點,美國學生在課堂上表達的時候,你是不會在他們的眼神中看到恐懼的,他們在語氣、在舉手投足間洋溢著自信,而且他們會盡可能的解釋他們的觀點中的細節,因為他們傳遞訊息時仰賴的並不是「默契」,而是「清楚明顯的表達」。
  另外,美國社會並沒有像亞洲社會有那麼強烈的框架和規範,他們基本上相信一個人的人生是他自己掌握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對於選擇什麼科系、做什麼工作、想在哪裡生活、人生時程如何安排、談感情的方式、要不要有婚姻和小孩、想承擔多少照顧年邁父母的責任等,是有較多選擇的自由的,文化氛圍中也充滿「做你自己」、「你很特別,你不需要跟別人一模一樣」、「追求你的理想,找到你的興趣和熱情」、「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只是一味地對別人的看法照單全收」等觀念。
  很有趣的是,在美國洛杉磯如此高度個人主義的地方生活的這一年,因為一門課的口頭報告,我剛好有訪談自己的阿公阿嬤的機會,兒時生活在農家裡、經歷過戰亂與貧窮的阿公阿嬤,並沒有像現在的年輕世代總是談論著夢想、自由探索、享受人生、獨一無二的自己,聽著阿公說到以前家裡經濟貧苦,爸媽一生打拼、為家庭犧牲奉獻,沒有機會享受,而身為子女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努力找到好工作、幫助家裡的經濟,阿公小時候家裡很窮,阿祖甚至要跟鄰居借錢借米,才能讓阿公念到高中畢業,阿祖以前對阿公很嚴格,「以前我只是放學跟朋友去玩躲迷藏,就會被爸爸罵『勤有功,戲無益』,然後就要在神明廳裡罰跪。小時候我很討厭爸爸,直到自己為人父母、挑起責任以後,才知道爸爸那樣嚴格是對的」。
  阿嬤提到自己以前小學只念了一年,成長過程中都是在幫忙家裡,雖然阿嬤不識字,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很遠的地方,但阿嬤十歲以前就會煮飯、煮番薯、挑水、照顧年幼的妹妹,阿嬤知道山頂哪裡可以採野菜餵兔子,也知道哪裡可以割番薯葉餵豬,還有以前的小河很清澈,可以抓魚和摸蛤仔,她也很清楚一年的二十四節氣、祭拜神明的日子,阿嬤展現的,是適應台灣傳統農業社會的高度智慧。感覺以前的社會,強調親族的緊密連結、人跟土地的親近,天地供給人們生活所需,人就是認份努力,沒有什麼好爭的,人要謙卑的面對自然萬物,與面對前人流傳下來的智慧。
  將親身和不同文化相處的人的經驗,以及課堂理論整合在一起後,我可以明白,每一個文化背景的人,從小到大會有各自的生活經歷,這些不同的生活經歷,會讓我們以不同的方式社會化、塑造我們的價值信念,也讓我們擁有去適應各自成長環境的智慧。
  美國現在越來越注重發展具有「文化敏感度」的心理治療,許多人提出,少數族裔的人,較少運用主流的心理治療,其實是因為目前主流的心理治療對文化敏感度的缺乏,心理師的臨床判斷可能會受到心理師本身文化偏見的影響,並導致治療的方向不符合案主的需求、或不適合案主的文化背景。而具有文化敏感度的心理治療,對於跟案主建立關係、治療的結果都會有正面的影響。我想,這對於在台灣提供心理健康服務的人也是很重要的啟發,文化差異不只是存在東方和西方之間,也存在於台灣內部的城市與鄉村之間、存在於不同世代之間和不同移民文化之間。

  從台灣彰化到台北到美國洛杉磯,到遇見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們,我更意識到「人類經驗的多樣性」是怎麼一回事,並一直在學習不從單面向的標準評價一個人。面對跟我擁有不同信念的人時,有時難免還是會感到困惑或憤怒,但當我試圖去理解他們的文化脈絡和成長背景時,感覺更能去貼近他們的心情,並拉近彼此的距離。我想,這些內在體驗、成長歷程,以及人與人的互動間激盪出的火花,是我在這一年內最難忘的回憶,也是最珍貴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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