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霆佑
成功嶺的生活緊湊卻百無聊賴,似乎所有事情都只是為了應付而作。為了應付而跑步、為了應付而聽演講、打掃、折棉被。生活只有行程表而沒有目的,因此在適應緊湊的步調之後,我開始越來越受不了這樣的日子,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的範圍。生活漸漸掐住我的脖子。還好,就在這時候,一絲希望出現了——我們開始輪班站夜哨。我的哨點剛好位於最外側,一牆之隔,往外看就是小小的一方外面的世界。即使是深夜紅綠燈也規律地運作,偶爾有幾台車呼嘯而過,旋即歸於寂靜。夜哨勤前當然少不了各種鬼故事,幽暗的樓梯間不時出現的陰影晃動和深夜時刻浴室如爆炸的水滴聲也多少增強了氣氛,一開始真的很可怕,但站了一段時間之後你就會發現,那真的只是影子跟水而已。在步調緊湊的新訓期間,夜哨是我唯一舒緩的時候,終於有時間能在黑暗中沉澱和思考。
村上春樹在得到耶路撒冷文學獎的時候發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說,跟雞蛋和牆有關。他說作為一個小說家,要隨時站在雞蛋的一邊,不能總是只用高牆的眼光。我並不是一個小說家,但我認為只要身為人,都應該試著站在雞蛋的一邊。而在成功嶺可以遇見非常多雞蛋。
這裡有各種不同的人。有吸毒的,有中輟的,有躲兵役躲到 30 歲的。有律師也有違法雇用外勞的工廠老闆。我從不知道這年代還有這麼多只有國中畢業的人,我也從沒見識過 K 他命如何讓人異常頻尿,平常沒機會見到的形形色色的體制外人物都聚集在此。而且運氣很好,我們都因為留著相同髮型、穿著相同制服而自然地交流,要是換做別的地方,我想他們理都不會理我吧。這裡是故事的集散地。
舉例來說,睡在我旁邊的是一個 30 幾歲的黑道,他說他做的「生意」每個月收入大概可以養兩個分隊(也就是兩百人左右),但是他底下也真的有很多人在等他養,所以他花了不少錢,打通層層關節,申請了一張低收入戶證明,讓他可以在新訓結束就退役,繼續回去做他的生意。還有另一個人,他的心臟實在不行,連稍微走快都可能隨時送醫院,因此所有需要運動的活動,舉凡跑步、基本教練(就是大家一起立正稍息左轉右轉)、體適能項目等等,他一概不能參加。這人有兩個特殊之處,第一是他這樣竟然還被判入伍,而不是直接免役;第二是他是個算命的,他說他的身體之所以會這麼差,是因為天賦必須拿一些東西來交換。於是
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幾乎看遍了所有人的手相,大家問東問西,大家嘖嘖稱奇,大家深信不已。
有時候聽這些人的故事,不免覺得自己實在平凡過了頭。像我這樣子小康家庭,讀國立高中、國立大學,交過兩個女朋友的人簡直是集平凡之大全(唯一不平凡的大概是超標的 BMI)。我從沒吸毒,也從沒刺青(約有一半的人有大大小小的刺青,簡直爭奇鬥艷),我沒砍過誰,對命理毫無天份,要是真的要雇外勞也會想辦法讓它合法。我每每在站夜哨的時候回味他們的故事,心想這其實就是真實世界吧,真實世界總是雞蛋比較多,每顆蛋有不同的掙扎和罣礙,他們大部分人並不喜歡自己的日子,但他們並沒有太多可以選擇的路。跟他們比起來,我的生活就像從我的哨點望出去那一方外面的世界,我多的是選擇,我擁有更多自由。自由是階級的勳章。
替代役新訓雖然只有短短的 18 天,不過誰也不想再多待了。結訓假的時候終於嘗到自由的空氣,大家都開心得要死。回到台北見到熟悉的人與物,我不斷想著,自己身處的世界只是社會的一小部分而已,成功嶺的旅程讓我有幸見到另一部分。
這一趟的確沒有白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