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二 彭士庭
當以色列空襲加薩的砲火最猛烈的時候,儘管被本國輿論威脅抵制,獲頒耶路薩冷文學獎的村上春樹(2009)仍決定前往領獎,並發表了著名的演說:
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非常具有啟發性的一段文字,但它其實並不簡單。首先,高牆和雞蛋指的究竟是什麼?依照當時的國際情勢,所謂高牆指的是以色列軍隊無情的炮火,與流離失所死傷無數的巴勒斯坦人所代表的脆弱雞蛋。但是真的只有這樣嗎?顯然,在世界各地的不同時空之下,無數的「雞蛋」被「高牆」輕易地摧毀,有的已經結束了,有的卻尚未開始。但是,難道「雞蛋」一開始就是雞蛋,「高牆」自始至終都是高牆嗎?到底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雞蛋與高牆的不同與他們迥異的命運?
史前時代,現代人類出現,為了生存的需要,他們會群聚而居,形成群體(group)。其中,血緣相近、文化同質性高、認同強烈的群體就會形成族群(race)。族群之間會相互友好交流,也會彼此仇視。在某一特定範圍內如果存在多個族群,強的族群就稱作「優勢族群(majority)」,相對弱勢的就稱為「劣勢族群(minority)」。優劣勢的劃分並不只依據人口總數,政治、經濟、軍事實力上的差距有時反而會更具影響力。「高牆」與「雞蛋」更廣義的就可以說是優勢與劣勢族群。
當然,在不同的情況下,優勢群體與劣勢群體的轉換可以變化極大。各位聽說過「拉美島事件」嗎?拉美島是一座島(廢話!),不過現在被叫做小琉球。一開始,拉美島並不是座無人島,它也和蘭嶼一樣有原住民居住。1622年,一艘荷蘭貿易船意外漂流到島上,全部水手都遭原住民殺害;1631年,又另一批水手遭到殺害,令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十分憤怒,並展開報復行動。於1633年和1636年的兩次征討中,屠殺拉美島原住民400多人,並俘回700多人當作奴隸,隨後持續征討,直到拉美島上的原住民全部消失乾淨為止。
我們該同情、該憤怒嗎?當數十名荷蘭水手好不容易上岸,以為可以休息時,等待他們的卻是無情的屠殺;當拉美島原住民和樂的生活在島上,卻得被荷蘭人偕同漢人與其他原住民屠殺殆盡,直到族群消失。這其中,優勢族群與劣勢族群的轉換是十分快速且無常的。當我們看到這樣的情況,以村上春樹的觀點,我們應該一開始會站在荷蘭人那邊,後來則是會倒向原住民。真實情況也確實如此。
為何優勢族群會欺壓劣勢族群?這是一個普遍現象嗎?在大航海時代以後,挾帶強勢經濟與武力的歐洲人,開始屠殺美洲人、非洲人、亞洲人與大洋洲人。近代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屠殺猶太人,日本人屠殺中國人。中國漢人於其漫長歷史中也是屠殺不盡,甚至到現代還在持續著。
「為何優勢族群會欺壓劣勢族群?」這個問題應該換成「為何族群之間會衝突?」,因為族群之間的衝突常有,但只有在不平衡戰爭的情況下,才會讓我們感到如此怵目驚心而心生同情。在我們形成「我群(we-group)」的認同時,其鏡像的概念「他群」也隨之產生。
群體區分的現象似乎可以從生物的淵源來探究。人類體內的免疫系統會區分「非我」物質並加以排除。當不同巢穴的螞蟻碰上一起時,他們會以觸角探知彼此的外表皮碳氫化合物結構以區分敵我。
縱視台灣歷史,「我群」與「他群」的概念會因時空而變化:當原住民存在時,漢人會團結一氣;當原住民勢力衰退到不足以構成威脅時,漢人就會開始內部械鬥。過去Sherif的「夏令營實驗」推論,隨機分組的對抗遊戲會產生「我群認同」,是因為資源競爭。但以「你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為例,當強調中國的線索出現後,認同「我是台灣人」的比例顯著增加,顯示社會認同與自我分類的影響。族群之間的衝突,顯然是由於與「他群」間的資源競爭,利用「我群」的認同加以激化。(李美枝 and 李怡青 2003)
也許我們會嘆息的發現,只有當共同敵人出現,內團體才會互相靠攏而共同對抗外侮。因此若要全世界的人民團結一心,我看也只有要等到外星人來攻打地球了吧。
回到前面拉美島的例子,(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同情被屠殺的那一方吧,不管他是荷蘭人還是拉美島原住民。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會站在「雞蛋」的一方,卻不是「高牆」呢?我們到底是怎麼選擇我們自己的立場呢?
情緒假說:當我們看到被欺壓的人時,我們會感到難過與同情,才判斷要站在他們的一方。如果我們是如此直覺地產生同情心,那麼這其中應該存在一些神經與演化基因上的基礎。
當我們看到別人受傷,我們腦中的鏡像神經元也會啟動,使我們有類似受傷的感覺。同樣的機制也可以經由"想像"他人受傷的情況而來。而當我們幫助了其他人,生理的酬賞機制也會啟動。
我們或許可以說生物都是自私的,然而有時我們卻能看到利他行為。若完全從利己的角度來看,利他也可以說是某種角度的利己。在人類尚未取得主導地位的史前時代,面對艱苦的生活環境,團體的生存率遠大於個人。當團體成員之間互相幫助,自己存活下來並繁衍的機會也會提高;同時,也會使與自己基因相似的個體繁衍率提高。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或是必須從生物觀點得到解釋。我們為何要站在「雞蛋」的一邊,在現代來說已經不是單純「增加繁衍機會」這種原因了。「社會正義」是一種跳脫於生物範疇的理性思維,人類必須藉以擺脫此身箝制。從表面上來看,「雞蛋」與「高牆」似乎是在指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是分屬於兩個族群,但是我們還要問:真的嗎?真的只有這樣嗎?為何只要優劣勢立場對調,族群之間的情勢就會立刻翻轉,受害者轉變為加害者,而我們卻無力改變?族群之間只會互相衝突,重複著復仇的無限循環。
村上春樹在最後說了:
更深一層的看,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雞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
外殼中的靈魂。
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名為「體制」的高牆。體制照理應該保護我們,但有 時它卻殘殺我們,或迫使我們冷酷、有效率、系統化地殘殺別人。
其實,人類才是那些「雞蛋」,我們讓「體制」來控制我們,像木偶般支使我們,進行殘忍的作業。這裡所指的體制是什麼?我認為「體制」正是我們的本能,它帶領我們窮盡荒林山野、五湖四海,與兇猛的生物搏鬥並吃光他們,甚至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殺出一條血路。「體制」造就了我們,但該是時候讓它功成身退了。
參考資料
村上春樹 (2009)。永遠站在雞蛋的那方。
顧世紅(民94)。螞蟻世界的戰爭與和平(一)。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管訊,第208期。民94年3月。取自http://edresource.nmns.edu.tw/ShowObject.aspx?id=0b81a1f9a70b81da29fa0b81dc09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