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是創造自己的故事
—採訪「生命敘說」翁開誠教授
本期系刊的採訪計畫是:採訪他校不同於系上的心理學課程,讓大家有機會能看到心理學更多元的面向。本期採訪了輔大心理系開授「生命敘說」課程的翁開誠教授,在過程中無意間發現了一片人煙稀少的境地。這裡的觀點不像科學研究一般把構念切得界線分明,仔細了解之後,可以發現所有事情環環相扣,就像人生中的點點滴滴,在無意間共同形塑了我們的樣貌,每個標題之間都有某些程度的關聯,在這篇文章中,想用什麼順序,什麼樣的連結方式,都由各位讀者決定。
關於課程
以「生命敘說」這堂課作為出發點,我們可以一步步探索老師理想中的質性研究和對生命的關懷。
這堂課的主題是敘說心理學(narrative psychology),敘說的主題是「
故事」。老師希望,當同學對別人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活生生的故事產生脈絡性的了解之後,對他人和自己的生命都能更感興趣。
課程開始先以兩部電影作為引導,藉其中虛構或半虛構的媒材,練習理解別人的生命故事,再分組去讀現有的關於「自我敘說」的著作,並在學期的最後分組呈現自己的故事。
在這堂課中可能出現的困難,有時是學生的動機不夠強,特別是要講自己的故事的時候。有很多同學會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值得一談,這時老師會視情況親自協助。他說:「其實聽的人也很重要,聽的人要是有心,就聽得到那故意講得很平淡的部分,裡面其實是有一些東西的。當這個部分收到回應,敘說者就能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故事其實也不是那麼簡單、平凡,『他』跟『另外一個人』就是不一樣,就這麼開始對自己也有了興趣。」
自我敘說就是說自己的故事,通過說自己的故事對生命作探究、理解、再行動。老師稱這個取向為「敘說與實踐」,也就是去理解自己過去實踐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反過來說,對這個價值的理解也有助於產生往後人生的實踐方向,就像是「知」與「行」,是一個循環的關係。通過敘說的方式,我們得以產生對生命的「知」。
藝術
科學中「實證、量化」的取向追求的是「抽象的普遍性」,可是我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人文跟藝術的傳統裡面,追求的「具體、特殊的普遍性」。
我們能很容易的觀察到,好的作品絕對不會複製別人的東西,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就如同紅樓夢很難被別的作品取代。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它跨越了時間、空間,一直不斷地讓很多人對它產生感動,這就是普遍性。
好的藝術作品、好的人文作品具有這樣的普遍性。它的表現形式是具體而特殊的,不是抽象的。但當你讀了這個很具體而特殊的作品的時候,即使你跟它時空相隔如此遙遠,它的蹤跡也能打破時間、空間的隔閡,通到你這邊來,這個普遍性就被拉出來了。人性中普遍的心理,在此不斷的被呼喊出來、被召喚出來。
在老師看來,好的質性研究要追求的就是這種具體而特殊的「生命的存在」,一個好的故事也能夠呈現這樣子的生命。當然,老師強調,「只限於『好的』故事,也有很多爛的故事、或是很俗的,那種就沒意思。」
心裡學
在研究的路上, Jerome Seymour
Bruner對老師有重要的啟發,他是當初認知革命時的元老人物之一, Piaget和Vygotsky都是由Bruner介紹給美國心理學界的。Vygotsky提出社會文化與歷史對認知的影響,這種立場影響Bruner很大。1980年代時他說,人的思考不像過去認知心理學所以為的,是邏輯分析式的思考,且以電腦比喻出訊息處理的模型。他認為這是走錯了路,人不是僅有這一種思考,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其實是「故事性的思考」。看一場球賽為何那麼精彩?因為它就像是一齣戲一樣,有高低起伏。二十世紀的哲學界認為語言就是一切,而心理學也受到這個影響,認為語言決定了我們的思考。Bruner在90年代以後引用了很多的研究,發現小孩子在還不會講話之前就已經在理解這個世界了,他的理解方式就是把這個經驗故事化,他們已經在動用了故事性的思考,幫他們理解自己的生命經驗與環境,早在語言發展出來之前。
「故事性思考」,簡單來講就是在理解一個故事或創作一個故事的時候所用到的思考方式。裡面的元素會因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定義,跟過去傳統不一樣的是,它一定要動用到很主觀的東西,情感、價值觀、生命的歷練等等。過去這些都被當成誤差排除出去,或要嚴格控制住,可是在思考故事時一定要用到它,不然故事就說不出來了。
研究之路
原本,老師處在諮商的領域中,在面對人、幫忙人的過程中,很容易能實踐人文的精神。可是在進行教學、研究時,兩者和諮商工作所根據的基本立場跟價值幾乎是完全衝突的。那個年代重視「實證量化」,質性研究是他連聽都沒聽過的。老師研究和教學的內容要客觀中立,可是在實務工作裏又必須讓情感出來。他原來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後來才發現像Carl Rogers或Maslow,在心理學裡比較傾向人文主義的人,通通經歷過這個分裂造成的痛苦。在接觸到敘說之後,老師解決了很多的矛盾,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可行的方式,可以超越實證量化的典範,跟人文的精神結合。
在老師走上敘說心理學這條路之後,系上大多數的教授仍然支持實證量化的立場,但在整個教育界,甚至社工、護理和企管系都逐漸開始重視關於敘說的研究。
當問到老師對我們這一代在這個領域中的想法,老師說:「台大真的就是龍頭,所以你們的走向會影響整個台灣心理學界的走向。我覺得你們系很可惜,當年余德慧老師沒有留在系上。」余德慧老師在台大教書那一陣子的走向,偏向後現代的現象學或詮釋學。他寫了一本詮釋心理學,對於把科學理性視為核心、科學理性又被窄化成實證量化的現代提出「後現代」的批判。
科學與人文
在科學蓬勃發展以後,我們逐漸被其宰制,人文與藝術也慢慢地被忽略,我們用科學的標準來衡量所有東西,包括純粹的人文和藝術,就像一個笑話:「莎士比亞寫了那麼多的作品,從來沒拿過個博士,一堆的人研究他的作品拿了博士,卻從來寫不出莎士比亞的東西。」
我們過去老以為科學要客觀中立,但美國哲學家Michael Polanyi卻認為個人獨特性才是真正的關鍵。他研究科學哲學,認為科學的發現其實是非常personal的,是個人的直覺和靈光乍現,一個人的價值觀、生命經驗、熱情給了他特殊的觀點,讓他看到別人沒注意到的東西。
真善美
對「美」,老師非常的重視。像孟子講:「惻隱之心,人之端也。」人的開始就是被生命觸動的感覺,一定要完成在一個美的狀態。假設他能為生命創造出高度的美感,就像Maslow講的高峰經驗,也就是自我實現的心理狀態。在那個狀態下,善、
真、美三個東西合為完整的一體,難以分割。這三者的展現往往需要通過美才能發生。
對美、人文藝術的忽略和貶抑,是這時代很大的問題,好像數學好、自然科學很強才會被人家認為很聰明。在生長過程中一定有很多課,像是美術課,都被借掉,或隨便上上就好。歷史學家余英時曾經說過:「人文被忽略了太久。」這是我們文化中,也是心理學的一個危機。Jerome Seymour Bruner 80年代提倡敘說心理學,90年代換了一個新的名詞,不過敘說的概念依然在。他說:「心理學的『Next Term』就叫做文化。」
華人思想
當我們問到華人文化中對人格健康的標準,老師回溯到了春秋戰國時代。他認為,春秋戰國是華人思想形成的過程中,關鍵性的轉變時期,華人文化的基本性格在這時就已形成了。
夏商周以前是一個「巫」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人是渺小的,都要透過巫,才能上通「天母」。但到了夏商周以後,人的位置逐漸開始被拉高,各種體制出現,但那時還沒有形成任何思想去解釋些東西是如何累積出來。在春秋戰國時期,許多思想家想把文明「哲學化」跟「理論化」。他們想說明,這個社會應該怎麼活下去、而且為甚麼這樣活下去。
這共同的取向其實可以用中庸的一句話來解釋:「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雖然遠在天邊,人身上的人性也是從天而來,所以再不需要透過巫去問天了,只要問自己就好。
「率性」就是「自我實現」的古老說法,因為人身上已經具有一切,所以只要讓自己好好的、充分的發展,就是實現了這條道路。
輔仁
老師提到,他從大學就在輔仁唸書,可是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輔仁」這兩個字的意思。後來念了儒家的東西之後,慢慢地發現這兩個字剛好形容這些年,他和同事丁興祥、夏林清老師在做的事情。
中國哲學的關鍵就是在談人的生命理想、價值跟整個世界的問題。不管是儒家、道家或佛家,基本上都是在面對「生命價值如何肯定、實踐」的問題,其實心理治療的核心也是。因此老師就開始越來越被中國哲學所吸引,稱他自己走的路是輔「仁」的心理學。
忠恕
論語曾經講到,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大部分的學生都霧煞煞,搞不清楚是甚麼意思,只有曾子點頭表示他懂了。其他學生就問曾子甚麼意思,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中國字本身就很有意思,是種「anology」,是一個故事,不是拼音位碼。每個字元都有意義在其中。你看「忠恕」下面都是「心」,上面不一樣,一個是中,其實就是朝向「你心中」。
「忠」其實就是自我學習、自我覺察、自我探索。盡己之未做,完盡的發展自己,就是自我實現,這是向內走的一面。可是在向內走的同時,很微妙的事情是,你往往也開始尊重別人也是一個生命世界,有他的處境、智慧。當我們相信他能發展自己時候,就會產生一種尊敬、了解跟欣賞的態度。想要成全別人生命的美,就是恕,「如他人之心」。
「empathy」往往投過「忠恕」,讓一體的兩面得以開展出來。
回到課程
讀別人的故事的時候,如何能進入他的生活,嘗試貼近、將它當作美的對象去欣賞?而不是藉著他的生命分出一大堆概念,然後進行批判分析。在「成人之美」這個過程裡面,自己往往會被牽動。這堂課中,老師也希望它是在實現「忠恕」的精神。
最後,當我們問老師在教學過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他沉思許久,說:「這真是一個大哉問。當我看到學生對生命認真起來,開始能夠深刻認真的去體會別人的生活,然後對別人的生命也有感覺、對自己的生命也一樣有感覺、珍惜自己的生命,只要這樣的現象出現了,都是讓我很高興的、讓我印象很深刻的。」
治療
心理學一直努力要讓治療、諮商變成一個很科學的事情,到現在依然如此。但在接觸Brunner的想法之後,老師再也無法這樣認定,甚至必須認定諮商跟心理治療根本不是科學,所以才有這麼多派別。因為它其實就是一種生命立場,就是一種人生觀,根本無法找到一個共同的法則。它背後存在的並非一個因果法則,而是一種價值立場。每一個派別都有一個他自己的價值生命立場,描述生命是如何出問題的、生命應該是甚麼樣子。這個立場的後面根本是價值的問題、是道德的問題。所以老師就開始脫離了自然科學方法,由此發現西方可以提供的東西越來越少,不能不回到中國哲學的領域。
在這個平靜又紛擾的時代,大家把「同理心」視為一切的解答,但在實踐的過程中,依然會產生很大的矛盾和衝突。如此,要怎樣才能肯定的追尋自己對生命的期待?
期待這些標題中的敘說能引發你的一些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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